通识教育:大学改革的路径选择
发布:追蝶
时间:2008-5-1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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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解放日报
秦绍德
蔡达峰
———对话复旦大学秦绍德、 蔡达峰
多年来,大学改革备受关注。
复旦大学党委书记、校务委员会主任秦绍德教授,复旦大学副校长、上海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蔡达峰教授认为,通识教育是推进大学改革的一条路径选择。他们指出,教育的本质是培养“大写的人”,教育应为迎接迅速变化的世界作好准备。
解放周末:今年的全国两会正在召开,教育问题再一次广受关注。秦书记作为全国人大代表,蔡校长作为全国政协委员,又是教育界人士,两位一定有受关注的思想准备吧?
秦绍德:教育是老百姓关注的热点问题之一,我们能够感受到这种“热度”。
解放周末:您怎么看待那么多关于教育问题的议论?
秦绍德:大家的很多声音,有的是很理性的,有的是很感性的。例如“教育产业化”,老百姓议论很多,但教育界并不认同,因为我们始终没有产业化过。而人们议论纷纷的“扩招”,我认为,在社会的重大需求面前,这个战略决策是正确的。至于扩招过程中带来的内涵稀释问题,现在需要我们去调整,去消化解决。
解放周末:解决有关教育的种种问题,是一个复杂的过程。
秦绍德:确实是。在复旦大学看来,“通识教育”是推进大学教育教学改革的一个抓手,是复旦作出的一条路径选择。
改革开放30年之际,才有条件提出“通识教育”
解放周末:说到通识教育,让人想起美国的哈佛大学。哈佛大学在1945年发表了《自由社会的通识教育》报告。当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,美国引发了普遍的“西方文明危机感”,引起全社会的广泛讨论。现在,60多年过去了,在中国大陆为什么也要提出通识教育?动因是什么?
秦绍德:这个问题很有意思,我们确实需要思考,为什么现在提出通识教育,时代背景是什么。我想主要有这么几条。第一,今年是改革开放30周年。而30年前启动改革开放的重要标志之一,就是恢复高考,这是为改革开放作好人才准备。
解放周末:恢复高考,是邓小平同志复出以后做的第一件大事。
秦绍德:是的,第一件大事。这是个很英明的决策,而且这件事和复旦大学有关系。当时我们的老校长苏步青和国内其他学者共同向中央提出一个建议———恢复高考招生和研究生招生。邓小平同志后来对教育部有一个批示,让苏步青召回复旦数学系散布在全国各地的“十九罗汉”。这“十九罗汉”都是数学学科某一方向的重要人才。以召回“十九罗汉”为标志,复旦的人才培养工作恢复了。此后,苏步青又首先在国内招收博士生。谭其骧教授招了全国第一批文科博士生。
从历史角度来看,30年前,改革开放启动,同时也启动了中国大学的发展之路。30年来,大学顺着改革开放的道路快速发展。特别是从上个世纪末开始,大学教育更是迅猛发展,满足广大群众接受高等教育的需求。这方面的数字很多,如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从9.8%增加到23%,普通高校在校人数从780万增加到1800万。大部分家长希望子女接受高等教育的愿望实现了。所以我想,通识教育的提出,首先和高等教育大发展的背景有关。经过一段时期的大发展之后,才会思考如何进一步提高人才培养的质量。
解放周末:也就是说,如果时光倒转到30年前,是不可能提出“通识教育”这个命题的。
秦绍德:对。就算是上世纪90年代初,我们也不会提出这个命题。只有发展到现在的阶段,才会水到渠成地提出这个问题。
对大学教育中的过分功利化,要敢于“逆潮流而动”
解放周末:改革开放30年来,对人才质量的需求也在不断提升。
秦绍德:对,这正是我想说的提出“通识教育”的第二个原因———整个社会对人才质量的需求。从计划经济进入市场经济以后,市场对人才提出了强烈需求。人才培养也是以市场为导向。这个方面,总体上我觉得是健康的,但中间也出现了一些偏差。比如说,人才培养过于急功近利,过于与市场需求直接挂钩。
解放周末:但一些人认为,市场导向就是人才培养的方向标。
秦绍德:我认为这种提法欠考虑。大学设置专业,是应该满足社会需求的,也就是人才市场的需求。但是,市场的变化很快,大学的专业跟也来不及,一味地跟着市场走,人才的培养就会比较功利化。而大学的专业应该有普适性、稳定性。当前家长和社会对于学生的期望,也更多地和职业联系在一起。这既有好处,也有坏处,好处是脚踏实地,坏处是完全服从于职业的需要,培养不出优秀人才。所以,复旦大学开展通识教育,对于过分功利化的大学教育,是一种“逆潮流而动”。因为我们觉得,未来社会对人才的要求是,必须具有全面素质,而不仅只有专业技能。比如市场需要会计师,很多大学开了会计专业,但大家不能忘记,会计也需要全面素质,不做假账,有职业诚信,不仅要懂得会计,也要懂得其他经济领域的知识,等等。
解放周末:这就是说,教育应该发挥自身对整个社会人才培养的导向功能。
秦绍德:是的,应当更看重人才培养的中长期,服从于未来事业的需求。我们推进通识教育的第三个原因,是当今科技发展日新月异,更需要具有综合素质的人才,而不是单一化的人才。国家和社会需要专门人才,但这种专门人才也是建立在综合基础上的专门人才。一个人的知识结构,终身都在调整,不可能通过一所大学的本科学习就被一劳永逸地确立。在中学就把学生划分为文、理、工科,不利于培养学生的全面素质。
另外,我们推进通识教育,也是我国面向世界开放的结果。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和向世界开放的过程中,最重要的竞争是人才的竞争,人才的竞争中最重要的是具有全面素质的人才的竞争。面对这种挑战,我们更需要培养国际化的、具备全面素质的人才,他们既能站在时代和科技发展的前沿,视野开阔,又要有多种语言交流能力和很好的人际交往能力。
以上这四个方面,就是我们提出通识教育的大背景。
解放周末:通识教育的提出,是回答时代对教育的要求,是着眼于长远,而不是简单模仿国外的一流大学。
秦绍德:对。而且,我们的改革也符合中央的要求。经过前一轮扩大招生规模以后,国家提出,高等教育要以提高教育质量为核心。提高教育质量,主要就是人才培养的质量。在大学本科阶段实行通识教育,就是为了提高教育质量。
在对“人”的认识上,应该表达出理解与作为
解放周末:这些年,老百姓最熟悉的一个教育名词就是“素质教育”。人们难免会想,通识教育和素质教育是什么关系。
蔡达峰:1998年,国务院提出素质教育,这是对整个教育的战略性调整,也就是说,培养一个人,不光是培养技能,而更要培养素质。素质教育是个很大的概念,说起来简单,实施起来困难。10年来,复旦一直在探索。我们推进通识教育,实质上也就是推进全面素质教育,推进通识教育是我们学校实施素质教育的一个举措。
解放周末:通识教育和素质教育的共通点在什么地方?
蔡达峰:素质教育也好,通识教育也好,有一个共同的立论:着重于人的培养,而不是技能或知识的传授。这个目标是一个很大的提升。复旦所做的事情,是把素质教育具体化到通识教育,再具体化到核心课程,甚至于具体化到学生的培养形态———复旦学院。目的是希望,培养出的人有健全的人格,有更好的社会责任感。这和以往所谓专业教育、技能教育的境界,是完全不同的。
现在社会上有不少思想上的误区,比如觉得应用很重要、物质财富很重要、外在的东西很重要,甚至比一个人的心灵、人格都重要。可以这么说,在市场化浮躁到一定程度后,在利益的刺激下,人们对世界的看法,对社会的看法,对事物的看法,乃至对自己的看法,往往是不端正的,这是社会发展中的不和谐之音,这甚至是一种影响到民族发展的危象。在这种局面下,像复旦这样的大学,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,应该在对“人”的认识上,表达出自己的理解和作为。
解放周末:应对浮躁,需要定力。
蔡达峰:所以一些国外大学这样解释通识教育:为了迎接迅速变化的世界所作的最好的准备。因为今天的世界变化太快了,价值观的变化也很迅速。在这些变化之中,什么是恒定、永恒不变的?我想就是对一个人的人格要求。一旦放松对人格的塑造,就会迷失自己,随波逐流,不会对社会、民族以及自己负责。因此,我们需要不断地激发学生内在的自觉意识,激发他们对自己的关照、对民族社会的责任,这样才能应对迅速变化的世界。
解放周末:按照您的理解,无论是美国的教育模式,还是复旦的教育理念,它们中间存在一些恒定的东西,这是共性吗?
秦绍德:是共性。对人的本性,对社会责任,对真善美,人类社会有共同的看法。
通识的“识”,是识科学、识社会、识人类
解放周末:通识教育的内涵是什么?
秦绍德:我们的理解是,通识教育是一种全面素质教育。所谓全面素质教育,有几层意思。一,不仅有知识,而且有能力,会动手,会交往,素质全面,这是一种理解,浅层次的理解。二,不仅成为人才,而且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。所以,在香港和台湾,把通识教育叫做“全人教育”。如果一个人光有表面的东西,没有健全的人格,没有社会责任感,没有情怀,没有个性,就不是完整的人。所以,全面素质是包含多方面的。
解放周末:复旦是什么时候开始走向通识教育的?
秦绍德:我们学校走到通识教育这一步,实际上经历了好几个阶段。上世纪80年代,我们推行“通才教育”。“通才教育”和“通识教育”虽一字之差,内涵差别很大。通才教育更着眼于“才”———文科学生要读点理科,理科学生要懂点文科。这没有错,这是全面素质的一部分,但只是表层的。到上个世纪90年代,我们学校开始推行学分制,开始选课。到2002年,学校提出完全学分制改革,按文、理、工、商、法、医等大类培养学生。经过这几年,随着对人的全面素质的深入理解,才一步步走到通识教育。通识教育不是一般的文理交叉,或是一般的通才教育的概念,而是深入到人的内心,深入到人格,深入到一个完整的人。
解放周末:从字面上理解通识教育和通才教育,有人可能误以为“才”的范围比“识”大一些。
秦绍德:这里的“识”不是“知识”的“识”,而是识科学、识社会、识人类。不光这些,还要识文化、识历史。现在的教育中,缺乏人文教育、人文关怀。而复旦大学的人文学科教授,恰恰是最赞成通识教育的。他们认为,在当今科技日益发展,市场经济日益运行的情况下,人一定不能丧失自己。
教育不光是培养“匠”,而且要培养具有全面素质的人才
解放周末:可否将通识教育理解为一种精英教育?
秦绍德:我们不是简单地讲精英教育,通识教育不等于精英教育。但我们认为,通识教育应该是高层次人才培养的一个方向。大学培养人才是多层次的,可以有专业技能很强的学校,但综合性大学,特别是高水平综合性大学培养的人才,是有望在各行各业成为栋梁的学生,我们希望至少对他们进行通识教育。
解放周末:目前全国有几所大学在进行通识教育?
秦绍德:北大、南大等综合性大学都有条件,在港澳台地区,台大、香港中文大学等都在提倡通识教育。在西方,哈佛、耶鲁、芝加哥大学、哥大、牛津、剑桥等,早就在大力推行通识教育。其中标志性的是哈佛和芝加哥大学。
解放周末:从西方引进了通识教育这个理念,给中国高校带来了什么?
秦绍德:通识教育作为一个理念在中国的提倡,是教育观念的一次重大变化。我们看到了教育的本质———教育要深入,教育不光是培养“匠”,而且要培养具有全面素质的人才。我们现在经常讲,要培养大师。大师的核心价值是什么?应该是非常健全的人格,非常强烈的社会责任感,这样才能引导社会前进。很多人没能成为大师,并不是专业知识不够,而是没有这种胸怀,没有思维的前瞻性,没有文化和历史的眼光,因此成不了大师。
解放周末:大师应该是社会的良心。
秦绍德:说得对。
解放周末:在西方的通识教育中,西方文明经典被看作是最主要、最重要的内容。那么,我们的通识教育呢?
秦绍德:我觉得,深厚的中华文化是中国大学推行通识教育的最大财富。通识教育尽管是西方首先提倡的,但并不是照搬外来教育。把通识教育看作是照搬外来教育,我觉得这是一种误解。教育思想应该博采众长,教育实践应该切合时代和国情。
蔡达峰:市场经济不也是外来的么?其实这与是否是从西方引进的无关,先进的教育理念是具有某种普适性的。
秦绍德:对。我补充一下前面所说的全面素质。对全面素质还有一重理解:能够融通中华文化和外来文化。现在,复旦每年的留学生数量突破了6000人次,各国文化在一个校园里汇聚,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?我想,必须先理解外国文化,再回过头来反思中国文化,各国文化交融一起,这也是通识教育的一重涵义。
仰望星空的人,大学要多多培养
解放周末:听秦书记的一番话,让我联想到半个多世纪前,梁思成先生曾有一篇著名的演讲《半个人的时代》。他指出,社会工业化程度加深,科技与人文分离,导致了两种畸形人的出现:只懂技术而灵魂苍白的空心人和不懂科技奢谈人文的边缘人。
秦绍德:非常有道理,即使在今天,这种说法也是切中时弊的。
解放周末:能否认为,通识教育是当前在全球化过程中,避免过分工商业化而失去“人本”的一种途径?
秦绍德:我赞成这个说法。通识教育对于过分工商业化,对于现代化过程中的人本缺失,是很有针对性的。主要有这样几个针对性。第一,科技发展以后,很少有人探讨科技背后的人本问题。比如说,我们大力发展工业化,忘记了环境保护,破坏了自己的家园。这看起来是自然问题,实质是人本问题。
第二,科技和人本是不能分离的。我们在医科生培养中注意到了一个问题:医生不仅是看“病”的,还是看“病人”的。学生在学习医学的同时,必须学习人文知识,懂得医学伦理学、医学心理学,提高个人修养。当前医患关系紧张,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,就是医学伦理、医学心理教育还不够完善,通识教育针对的正是这一点。
第三,通识教育还是针对应试教育的,是一种纠正。应试教育让学生完全跟着试题转,丧失了思维的能力,也不具备学习的能力,甚至失去了对自然科学、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兴趣。在应试教育里,学生面对的是考题,是无穷无尽的考试,人际交往能力很差,容易孤独。现在搞应试教育,学生又是独生子女,人格方面很容易缺失。而复旦,就要通过通识教育,想办法把这些缺陷扭转过来。
解放周末:对这种缺陷到大学才着手扭转,是不是太迟了?
秦绍德:再迟也要做。有人说,应试能够取消吗?当然,考试还是需要的。我想,我们不能取消考试,但如果应试变成了人的思维方式,甚至成了工作方式,而不考虑其他能力、其他素质,那就变得可笑了。这怎么和创新社会对接?通识教育对当前的应试教育是有强烈针对性的。
蔡达峰:应试教育指的是以通过考试为目的的一种教育,它违背了教育的本质,更违背了人的发展规律。每个人都是在复杂而变化的社会中探索。我们不能简单地告诉他未来社会会是怎样,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法。但我们应该告诉他,什么东西应该坚持,什么是无论怎样也不能违背的。这恰恰是当前中国教育中最为缺失的一环———缺乏对人的基本人格的启蒙。一个人的基本价值观应该建立在什么之上,如果这一点迷失的话,在功利的社会背景下,人就会被工具化。
解放周末:也就是说,教育要回归本质,回归到“做人”的问题上。
蔡达峰:党的十七大报告里提出,以人为本,建设和谐社会,这实际上是探讨人和社会的本质问题。同样,教育也是这样。当前社会太容易忽视对本质的认识。人对自己的看法,对现实问题的看法,往往偏向功利,只有少数人才能坚持本质。温家宝总理说,现在仰望星空的人少,注重脚下的人很多。如果将来复旦培养的学生也只会望着脚下,那么复旦就无法对民族的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。
秦绍德:补充一句,这样的人也没有时间仰望星空。
解放周末:不仅没有时间看,或者没有心思看,而且也看不懂。有个笑话说,现在有的大学生缺乏人文素养,偶尔抬头看星空,也只能说一句“他妈的真美”。
“人才”、“人才”,不能看“才”不看“人”
解放周末:谈到通识教育,我想它不应该仅仅是一个口号、一个概念。许多读者很关心,复旦大学的通识教育是怎么做的?
蔡达峰:我们在2002年开展的教学改革非常重要。当时提出,学生一开始不要有强制的专业,在复旦4年内接受的不全是专业教育。因此设置了3大板块的课程,其中很重要的就是综合教育板块和文理基础教育板块,此外还有专业教育板块。但实践以后,我们发现,学生仍然一进校门就有很强烈的专业归属感。我这才认识到,中国的大学如果离开了“专业”两字就不会教学,不会培养人了———教师按专业分,学生按专业分,行政架构按专业分,运转的基本单位就是专业。
解放周末:一进校门,每个人就很自觉地把自己归类。这是犯了“只见专业不见人”的错误。
蔡达峰:对。中国高校与西方大学的一个明显不同是,我们创办现代大学的开始就是应用型的,就是经世致用,要科技强国的,所以一开始就按专业立校。而西方的大学是从贵族教育起步的,是培养人的。所谓“七艺教育”,完全没有功利性。随着时间推移,西方大学开始在这个基础上适应科学技术发展、知识分化提出的要求,面临的问题是,怎样从一般人的培养、人格培养,延伸到适应社会需要的专业性教育。在这一调整过程中,通识教育得到了发展,既守护了自己,也转变成了和专业教育相融合的教育理念。
解放周末:也就是说,由于历史原因,中国高校在通识教育这一理念上是先天不足的。
蔡达峰:我们培养的“人才”,往往到最后是“才”,而不是“人”。所谓“栋梁”,还是“材”,不是“人”,不是精神。因此,从专业教育回归到一般人的教育,非常困难。大学能够设置通才教育的课程,但学生选课仍可能优先选择和专业相关的课程,而不是和自己需求相关的课程。因此,我们试图调整学生的培养模式,使他们能够摆脱专业局限,于是就有了复旦学院。
秦绍德:复旦学院是一个形式、一种氛围。让来自各地、各种特点的学生混合居住,打破地域,打破学科,形成文化的大交融。我们努力为学生创造外部环境,让他们去思考,真正喜欢的是什么,什么是自己最需要的。
解放周末:通过这种氛围的熏陶,打破学生心中的专业框框。
蔡达峰:对,为了进一步让学生从专业中“突围”出来,2006年,我们又推出了核心课程,让学生接受同一种要素教育,在课堂上强化“通识”概念。复旦核心课程有6个板块,反映了我们教师普遍认可的现代大学的人格教育内容,是复旦能够给予的通识教育的模式。
说到底,我们需要“心灵的攀登”
解放周末:核心课程的6板块具体是什么内容?
蔡达峰:第一块,是文化传承,板块名称叫做“文史经典与文化传承”。我们不会培养脱离民族的世界公民。我们培养出来的一定是中国人的大学生。不懂中国的过去,不懂中国的现在的人,也成不了栋梁。
此外,我们设置了一个世界视野———“文明对话与世界视野”。不懂中国以外的东西,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中国的栋梁。我们想让学生了解当代西方文明的本质,促使学生深刻理解本民族所处的关键性历史阶段,深入思考本民族的现代化道路。
第三部分,“科学精神与科学探索”,关键是科学精神。当今世界是科技的世界,所有的科技活动、成就背后,都蕴藏着一种科学精神。我们要把这种精神传递给学生,而不是简单地介绍科技发明的成果和科学知识。
第四,“批判性思维”。告诉学生,人具有很强的思辨能动性,应该学会用批判的眼光看事物,这是形成独立人格的核心之一。
第五个板块———“生态环境与生命关怀”,作为个体的人,首先要珍惜生命,其次要有人格,这样才能成为社会意义上的个人。我们希望,帮助学生理解生态、生命与伦理三者之间的关系,思考生态环境与生命伦理问题。
第六个板块———“审美体验”,对世界的欣赏的眼光也需要激发,不能用机械、僵化的眼光来看待世界。
解放周末:可不可以这样说,这6个板块体现了复旦对通识教育的整体理解?
蔡达峰:是的。当然,或许其他大学和我们理解的不一样。每个人的理解都可能不同,争议也有。比如有的老师说,为什么不把法律、外语放进去。我想这些都是学术之争,都不要紧。重要的是学校要有良知,我们为学生着想,学生才会有所收获。
秦绍德:大学再不想,学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蔡达峰:对,虽然为时已晚,但再晚也要想,也要做。因为这是我们的责任。
解放周末:这6个板块是如何形成,如何确立的?
秦绍德:这6个板块,是热心于通识教育的一批老师集体讨论出来的,不是我们拍脑袋想出来的。
蔡达峰:这些板块的设置背后是有动因的。或许若干年后,我们会调整,因为我们有了新的思考。哈佛大学核心课程共7大类,前几年刚作了调整,因为他们发现社会又发生了新的变化,要为社会开出新的良方。
解放周末:有人说,通识教育的关键是要研读经典文本,有人认为关键是小班化教育。复旦的理解是什么?
秦绍德:通识教育有两个抓手,一是引导学生阅读,增加阅读量。这和国外大学教育相同,增加课外阅读,进行课内讨论。二是小班讨论。现在生师比比较高,我们正在恢复和健全助教制度,为一名教授配备5~6个助教。助教主持讨论,并打分,这就完全改变了过去“你喂我吃”的教学方式,把学生的积极性调动起来。当然,阅读中有一项很重要的内容,就是阅读经典文本。
蔡达峰:举个核心课程的例子。我们有两位老师,一位从东亚文明切入,一位从西欧文明切入,着力点都是理解文明对社会发展的作用,共同的目标是把对文明的理解讲通。这种教育超越了以前的专业界限,对学校来说是很大的挑战。现在,无论是教师还是助教,乃至行政管理人员,都感觉受到了很大的启发。原来,老师只要把知识传授给学生就完成任务了。现在他要关照学生的心灵,在关照别人心灵的时候,首先要关照自己的心灵。这对教学双方都是很大的促进。
解放周末:美国有专家把通识教育称为“心灵的攀登”。
蔡达峰:是的,确实是“心灵的攀登”。
秦绍德:当然,在这个心灵攀登的过程中,还有一部分老师有疑虑———通识教育和专业教育是什么关系?我认为,专业教育是有必要的,大学教育不是要取消专业教育。毕竟,专业教育是有科学分类的,而且进行了这么多年。我们认为,本科阶段还是打基础。如果要追求完全的专业教育,可以在硕士阶段、博士阶段。本科阶段还是以通识教育为基础,进行一部分专业教育,两者结合起来。而且,专业教育也要改革,不能跟不上现代科技的发展,跟不上经济社会发展的要求。如果能够以通识教育为基础,而且有高质量的专业教育,我们培养出的人才肯定受欢迎。
对整个教育链条,通识教育会起导向作用
解放周末:如果说教育是一条链条,那么大学就处于链条的顶端。在大学中倡导通识教育,对中学教育会产生哪些“逆向关怀”?
蔡达峰:每个阶段的教育都应有明确的功能。但我们现在面临着这样的问题:过早分科,应试教育使得整个教育内容单一化,选拔也单一化,到了大学阶段就发觉后果很严重。这也是我们为什么希望能有机会配合通识教育,按照我们的人才培养目标来影响高中教育。我们希望在高考这个单一的指挥棒之外多加一点东西。
解放周末:推行通识教育,希望能对整个教育链条起到导向作用,乃至进行制度设计。
蔡达峰:是的。我们的自主招生正在发挥这样的作用,自主招生和通识教育的指导思想是一致的。我们在招生环节中,向社会发散、传播我们的教育理念,希望更多的学校来关注学生的长期发展趋向。比方说,我们招生时在笔试环节10门课一起考,这让学生大为惊讶,很多孩子说,早知道不如把各门课都学学好。在面试时,我们也有4条标准:社会责任、学习能力、社会活动能力、特长。这和通识教育的理念是贯通的。
解放周末:这样的考试是无法准备,更无从应试的。
秦绍德:是的,我们要求的是良好扎实的基础,而不是过早分科。现在有的家长过早断定孩子适合文科或理科,这是很愚蠢的。孩子的发展谁说得清楚?
解放周末:站在大学这个教育链的顶端看中小学教育,您有什么意见?
秦绍德:通识教育对义务教育、高中教育的希望就是,打好基础。我感觉现在有点混乱。有的中学也提出通识教育,我认为提早了。有的中学提出探究性学习,尽管我不反对探究性学习,但我认为他们忽视了一点———应试教育盛行时,不少学生是偏科的,基础差,比如母语、我和几位教育界人士聊天,我们的共同感受是,中小学阶段先把基础打好。小学阶段的核心,首先是母语,祖国文化,还有一些基本的计算技能,外语可以到一定年龄段以后再学,比如小学毕业。但现在,幼儿园孩子就学外语,母语基础还没有打好。实际上,没有母语基础的外语,肯定是学不好的。
解放周末:这是不是说,大学可以搞通识教育,中学不适宜搞通识教育?
秦绍德:是的,把基础学好,到大学里来再接受通识教育,将来在专业领域一定会有很大潜力。
小学是养成教育,中学是公民教育
解放周末:我们注意到,您前一阵回到自己的母校上海中学演讲,是否也在有意识地宣传通识教育?
秦绍德:我到上中演讲,很多人以为我是去作招生宣传,其实,我演讲的题目是《学校传统与学生个性发展:大学青睐什么样的中学生》。
解放周末:大学青睐什么样的中学生?您理想中的中小学教育是什么样的?
秦绍德:我想,小学应该是养成教育,中学是公民教育,到大学接受通识教育和专业教育。在上中时,我讲到,现在有许多东西被中小学扼杀了。比如兴趣,一个厌学的学生怎么可能学得好?一个被应试教育搞得昏头昏脑的学生,跑到大学里来,毫无兴趣,只有恐惧,甚至厌学。就算有,所谓兴趣,也是父母给的,社会教的,不是自己的兴趣。还有,学生要会学习,怎么安排自己的学习计划,会不会听课,会不会记笔记,这些都很重要。另外,我主张学生要参加一定的社会活动,复旦在自主招生的时候,就很看重他们的社会实践经历。
蔡达峰:在美国,一所好的高中,可以开出三四百门课程。而我们的高中,能开三四十种就很好了。美国学生在高中一定会完成个人的人生规划,获得教师的个性化辅导,并擅长某种体育运动,但中国的中学做不到。实行应试教育的高中,哪怕培养出的学生成绩再好,在对人的能力培养方面还是不强的。
解放周末:在您看来,中小学教育还需要进行哪些改革?
秦绍德:我觉得我们九年制义务教育,需要继续解放思想,深化改革。教育行政机构一定要改变评估体系,给中小学宽松的环境。目前,上海正在这样做,比如,各学校不得统计高考升学率,又如中学生毕业必须有体育学分,这都是非常重要的。当然,改革一定要有正确的理念进行引导,否则会走偏方向。我认为,对中小学教育的定位非常重要。站在高等教育的角度来看,中小学教育要实事求是,从中小学生的成长规律出发,不要有过高的社会期望。现在的社会期望和家庭期望已经够高了。很多都是不现实的。没有正确定位和理念,贸然讲改革,有时会做一些回头看时才发觉是不该做的事。
解放周末:能否具体说一下“不该做的事”?
秦绍德:比如,让小学生上研究性课程。你让他研究什么?还要做论文,结果是苦了家长。我前面讲过,小学主要是养成教育,中学是公民教育。中学历史教育和地理教育是非常重要的,是公民教育的一部分,也是爱国主义教育的抓手。但我们现在的中学历史课本甚至不讲朝代更替,只讲文化。这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。所以这种改革一定要认清方向。
坚持“以人为本”,与功利社会博弈
解放周末:教育是一种社会行为,深受社会的关注,也深受社会的影响。推行通识教育两年多来,复旦从社会上得到了哪些反馈?
秦绍德:虽然社会很关心大学,但大学和社会沟通得还不够,还有很多误解。我们推行通识教育改革以及自主招生改革,也容易被误解。例如,自主招生改革被理解为复旦大学抢生源,也被怀疑公平问题。其实,我们投入如此多的精力、资源,并不是那样考虑的。我们主要想通过自主招生的改革,打破一考定终身。我们需要学生提供5方面的个人材料,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审核,然后是笔试、面试、录取,采用最严格的措施,从制度设计上保证公平。此外,通识教育也是这样。社会也有疑虑———进来了什么专业也不分,还是找其他大学的好专业吧,起码专业方向明确,将来工作好找。
蔡达峰:一些人对通识教育的评价标准,是按照应试教育的眼光来看的,包括自主招生,也有人用功利眼光来看。在我看来,“以人为本”这个概念,实际上是在和功利社会进行博弈。我们很清楚这是一场博弈,我们愿意做这件事,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代价。
秦绍德:是的,教育必须面向未来。通识教育是全社会教育理念的一次变革。我们打算以一点粗浅的认识,推动全社会的教育观念的转变。教育观念不转变,创新人才就无从培养。
解放周末:观念不转变,教育改革无法推行,老百姓关注的教育问题也最终不能得到解决。
蔡达峰:有句话叫“教育优先发展”,目前更多地体现在基础建设方面。但我个人认为,“优先”指的更应是社会对教育的看法。今天的通识教育,一定是和当今社会有冲撞的。如果没有的话,就不需要教育改革了。我们要培养的,是目前还没有职业的公民,是着眼于10年、20年以后的。因此,要看到的是他们内心需要的东西,而不仅仅是给他一个饭碗。教育关注的是人的未来,起码不能落后于社会,更不能趋于世俗。所以,教育一定是有难度的,但好的大学一定会挑战这个难度。无论承担什么代价、什么压力,我们都不会退却。
秦绍德:当前社会上也有一种声音:“复旦是不是过于理想化了?”我认为,教育这个事业是需要理想来引导的。如果没有理想引导,教育就变得很功利。王生洪校长、我和蔡校长都是理想主义者。加上一批搞通识教育的教师,我们是一批理想主义者。
静下来,倾听理性的声音
解放周末:任何改革都必须承担风险。比如,通识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能适应就业么?
蔡达峰:我们当然知道就业率和一所大学的关系,毕业生工资收入和一所大学的关系。但在当今中国社会,收入未必和能力有关系,就业也未必和能力挂钩。所以,不能用这些简单的指标来评价一所大学。通识教育培养出来的学生,未来就业情况会怎样,现在还是未知,但我相信我们的就业率不会很差。即便出现了一些障碍,也要理性看待得失,理性思考和应对。
秦绍德:教育这个东西很难量化。如果将来录用复旦学生的企业,能够感到复旦学生和其他学校的毕业生有不同之处,既有个性,又能与人相处,虽然一开始技能不是那么突出,但基础很扎实,很有后劲,也有社会责任感,那么,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,学校的声誉也会随之而升。
解放周末:在你们看来,社会和大学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?
蔡达峰:社会和大学应该在相互影响中取得和谐,取得发展。无论是我屈服于你,还是你屈服于我,都不会和谐。将来的学生会有自己的选择,有些愿意到复旦,有些愿意到其他大学,我觉得都是正常的。这种选择如果越来越趋向理性,越来越趋向于自己的内在需求,那就是合理的,是值得尊重的。也就是说,只要能减少理性和内在需求之外的干扰,这种选择就是好的。不像现在的大部分学生,他们共同“爱好”经济。
秦绍德:我们做了一次试验,让自主选拔面试录取的学生填志愿,结果50%填的都是经济、管理。
蔡达峰:这不是合理的现象。因为这完全不是爱好,而是社会利益驱使。我们担忧,如果高中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而是听任社会上那些热点进行选择,那么社会也可能很无情,到时候也许会抛弃他们。
解放周末:大学要适应社会,但是有一个长远适应和短期适应的问题。而且,在适应的同时,更要引领社会,“站在高处看风景”。大学教育不是职业培训班,大学就应该是“仰望星空”的。
秦绍德:对,从某种角度来看,我们提倡通识教育,是要让整个社会静下来。首先要让我们的教育静下来。
解放周末:怎么理解“静下来”?
秦绍德:就是理性地看教育,看到自己孩子受教育后的二三十年。整个社会要静下来,家长要静下来,老师也要静下来,静下来思考,倾听理性的声音,然后学生才能静下来。
解放周末:不静下来无法仰望星空。
秦绍德: 对,这是社会教育理念的转变,这种转变是很痛苦的。但是必须要转变。如果不转变,不仅中国教育没有希望,而且整个国家的创造性人才培养都没有希望。
把孩子培养成有能力的好人,他就一定会有机会
解放周末:复旦推进通识教育,对家长有什么期望么?
秦绍德:我想对家长们说,不要过早地用职业观要求学生。现在有的家长甚至从小学就开始为孩子规划职业了。其实,职业的选择偶然性是很大的。单纯用职业观来教育学生,是非常功利、近视的,也会损害家长自己的利益。应该给孩子创造一个自主、生动、活泼的生长环境。
解放周末:现在的孩子从小学起就开始学外语学奥数,还有琴棋书画,压力很大。
秦绍德:好几年前,我在长乐路襄阳路路口看到一个标语: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。这是一个补习班的宣传口号,结果却侵入了家长的心里,让家长用自己的理念去压孩子。
蔡达峰:现在的小孩确实比较痛苦。他们的痛苦怎么释放,向谁诉说?我觉得这首先是家长的责任。要让小孩有健康发展的环境,家长首先要学习,要以身作则,严格要求自己。家长以为自己可以不学习,而能让小孩健康发展,这是不可能走通的路径。如果家长自己不崇高,就很难培养小孩的崇高感,家长教育孩子,也就是在教育自己。社会对小孩是不公平的,家长更不能推波助澜,把社会压力传递到小孩身上,还要加码,把自己的压力传递给小孩。所以,家长要敢于为孩子承担责任,为孩子创造一个比较和谐的家庭教育环境。
解放周末:如何缓解这种压力?
秦绍德:家长为孩子设计人生的时候,不要期望将来孩子找到一个好工作,家庭因此而富足。而是应该想到,我培养的孩子,要成为一个非常全面的人,能适应社会的人。即便钱赚得不多,我们家长也不靠他。我认为,把压力传递给孩子的背后,是家长把孩子看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,是不尊重孩子的表现。事实上,孩子有独立的人格,他对社会负有一定责任。但现在孩子都是独生子女,家长把孩子看得很重,容易把孩子和自己的未来联系在一起。
蔡达峰:你看真正的成功人士,家庭氛围都是比较开明的。家长要做开明人,要有这样的信念:一个好的社会,只要孩子是好人,只要有能力,社会一定会给他机会。把孩子培养成有能力的好人,他就一定会有机会。